01
凌晨三点多,我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回到住的地方。由于连续加班,屋子里一片狼藉。猫在我脚边竖着尾巴蹭来蹭去,白天桌子上插着花的玻璃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掏翻,水已经干了。我放包在床头,闭眼躺下,几分钟后叹了口气,坚强地起身开始收拾行李,终于收拾完,已经过了凌晨五点。洗个澡,吹干头发,出门。天已经大亮。天空上大片的云涌动,像一个故事隆重的开头。 我去乘坐第一班地铁,去浦东机场,再去遥远的呼和浩特参加May和王路的婚礼。 我和他们认识十年了,从2003年开学的那天起。 02
2003年9月1日,我和方欣宇认识在我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县城的第一天。先坐汽车去市区里,再等着夜里那趟缓慢地开往大学的火车。妈妈陪着我一起。方欣宇坐在火车上我的对面,戴着眼镜,背着一只黑色的包,又瘦又高。我和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深夜里在座位上睡着,又被冻醒,看到他似乎在看着我,就十分慌张地把脸朝向漆黑的玻璃窗外了。 再次遇到是几天后,在新校区,我们被运过去参加入学典礼,然后参观学校。在路边看到他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犹豫着停了下来。他挠着头说打篮球摔倒了,要去校医院。我说:“哦哦,需要帮忙吗?”就这样认识了。 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幸福降临得太快,两个初次谈恋爱的人,被这幸福冲击得晕头转向。我们的校区隔得很远,坐公交车要接近两个小时,平日若是见一面会很辛苦,但又好像希望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晚上我们打电话,少则两个小时,有时候能打一整个晚上,白天则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 晚上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细细碎碎地和他说着话,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我坐得久了,胡湘有时会嘲笑我说:“我看May和王路打电话也没你们这种打法啊!你们这种人是用生命在谈恋爱吗?” 胡湘是个胖乎乎的北方姑娘,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她是我的室友,May也是,我们都是建筑专业一个班的同学。那时候班上有一个叫王路的男生,第一次见到May之后,立刻跟个愣头青似的穷追不止。 甜蜜不舍的时光似乎很多。有一天,我在上高数课,几个班的大课,在阶梯教室里,我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收到短信:“你往外看。”我往外看去,大玻璃窗外,有几棵桂树和一棵合欢树。合欢树的树叶像羽毛一样在风里飘荡,水红色的花已经开了,在日光下,像一个明亮的梦。方欣宇躲在树后面摇了下手机。顷刻再收到短信:“好好听课,我等你下课。” 还有一天傍晚,我们在外面吃饭,天上下着小雨。路过报刊亭,当天的报纸巨大的标题写着“凌晨有某某星座的流星雨,场面壮观,难得一遇”。 “之前听看过流星雨的同学描述,场面十分壮观,星星真的像是在下雨哟!真是让人羡慕啊!”我很夸张地说。 “那就去看今晚这场流星雨吧。”他说。 “可是现在在下雨啊,应该看不到吧。” “去隔壁城市就可以了。不能太近,不然可能也在下雨,也不能太远,不然明早可能赶不回来,还得上课呢。你回去收拾下,我去研究一下,然后去买车票!” “啊?这样也可以啊!” 我很高兴地回了寝室,May和胡湘都在。十八岁少女的心啊,好像很容易膨胀起来。她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决定和我们一起过去,May打电话给王路,一行便成了五人,就那么欣喜地出发了。 流星雨始终都没有来。凌晨三点,我们终于去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火车凌晨五点开,然后我们困倦地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着了。 我和方欣宇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见面,渐渐开始逃课。我们一起上网、玩游戏,偶尔出去玩。我们持续在网吧里待着,早晨我去找个干净的厕所刷牙,白天睡在网吧的沙发上,去公共澡堂洗澡,偶尔回去上课。 2005年9月,大三伊始,方欣宇在学校后面租了一个小房子,买了电脑。于是我们开始在租来的房子里玩游戏。好像回到课堂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那时候我用着诺基亚一款金色的手机,手机上有美丽的花纹。每一次手机铃声响起,大约都是May和胡湘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哪门考试我缺考了,哪个老师宣称我三次点名都没到所以挂科了,哪个设计需要交作业了,我为什么还一次没有出现过,无非诸如此类。方欣宇偶尔会催我回去上课,我含糊其词糊弄过去,他一如既往在期末交交论文便可以过关,大概认为我也可以一样,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2006年初夏,一个学期又快结束,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上课,但该来的总是会来。九月开学,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就接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 退学手续办完之后,我回寝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后一次见到胡湘,May不在寝室。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她说话,小心谨慎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出门的时候,胡湘送我到楼下,方欣宇在院子外等我。 她隐隐约约地问我:“你爸妈知道了吗?”我心虚地答:“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她接着往我口袋里塞了点东西,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以后你自己好好的。”我就那样仓皇地走了,在公交车上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是三百元钱。 不知道能去做什么,就这样一直待在出租屋里玩游戏,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敢面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方欣宇和我一起玩游戏,去上课的次数多了些,大约是不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大部分时候我在游戏里帮自己和他练级。好像我们很容易吵架,原因完全不记得,对于吵架本身来说,那些琐碎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吧。 从九月到十一月,过完了这样的两个月,我终于决定回家。在网络上搜过无数次“如果被学校退学该怎么办”,偷偷哭了好多次,也许只有重新高考这一条路了吧。 父亲每日照常去上班,在家则严肃地沉默着,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邻居阿姨某天看到我在家,很惊诧地问我妈,妈妈讪笑着,脸面无光地说我身体不太好,回来休息下,赶紧关了门。夜里听到父母忧心忡忡地商量,只能尽快找关系让我再去学校复读高三,在这个小县城,想不让别人知道我被退学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接到电话的那天其实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父亲依旧不说话地去上班,妈妈做了吃的放在冰箱里。我在看书,过了白天,发过短信给方欣宇,为前一晚和他吵的事道歉,得到一个回复——“好了,这次算了。”已经过了凌晨,父母早已睡了,我计划着看完手上课本的这个章节便睡。桌边电话震动了,显示的是方欣宇。不知道这么晚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来。满心欢喜地接起来听,说:“喂,怎么啦?”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高颖吧?” “是啊,请问你是谁?这不是你手机吧?”我很狐疑。 “方欣宇现在在我床上。” “啊?” “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再纠缠他了。” “那你让他和我说话吧。” “他睡着了,刚洗完澡。” “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颤抖着挂掉电话,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裂,抑制不住地抓起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第二天上午,方欣宇的电话终于能打通,接电话的人也变成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在电话里很冷地说。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前天打电话吵架的时候你不是说要跟我分手吗,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管我想怎么样啊?” 我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背后的门被打开了,暗淡的楼梯间里,我回头看,父亲走了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巴掌狠狠扇了过来。手机从手里滑落,当时心里想的是:“手机要摔坏了。”然后人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滚了几级台阶,被卡在扶手和墙壁之间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很费力地爬了起来。有液体慢慢从头顶流下来,从额头流到眼皮上,黏糊糊的。大约是血吧,代替了眼泪,急切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温热的,柔软的,包裹住了我。 妈妈送我去医院。虚张声势的伤口,流下的血浸透了胸前的几层衣物,最终也不过是缝了三针。我戴着白色的网纱,它固定着我伤口上的纱布,脸上干硬的血迹才刚刚洗去,被退学回家坐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看着对面自己的高中学校。 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三年的时光,考过数不清大大小小的考试,拿过数不清的第一名。可是好像除了拿第一名之外,我什么也不会。现在我隔着深秋冰冷的玻璃看着它,想起我混浊的后青春期。我阴郁又茫然的后青春期,是一座封闭城池。无知的壁垒森严,懦弱的沙尘满城飘扬,而我以爱与青春的名义,长久地、胆小地迷失在其中。而此刻,满天的星星像一场透明的大雨,冰冷而又洁净地坠落到这片失控而又污浊的土地上。
时隔四年之后,复读高三。 没有手机了,家里也没有网络,我和过去被更安全地被隔离开来。但还是会流泪,有时候一边上课也能一边流下泪来,只能低下头将课本竖起来,飞快地擦掉。但毕竟是清醒了,如同在寒冷的冬天里回头看夏天的闷热一般。剪了一页带回来的建筑图书的插图贴在墙上,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昏睡过去。 头顶缝过的伤口偶尔还是会痛,也不愿意别人碰自己的头,就这样一直没有剪头发。头发缓慢地生长着,有一天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是长发的时候,又一年的夏天到来了。 再次高考,分数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报专业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建筑学,在离家不算远的一座城市。 就这样又去了一所新的大学。终于可以正常地忙设计,看课外书,偶尔出去看看,也终于有了很多朋友。唯一的谨慎是当没那么熟的人问及我的年龄时,我都笑着说“女生多大你也问啊”,这样搪塞过去。我实在不想找拙劣的理由去填补这年龄的断层,也不想和一个没那么熟的人说那么多。 之后,毕业,工作,每天忙到昏天暗地。时间就那么飞快地过去了。 婚礼很圆满。现场是May自己设计的。婚礼前一晚,我们都过去帮忙布置会场,摆蜡烛,放鲜花,踩到梯子上挂起亮晶晶的球形灯罩,小小的,透明地泛着光。荧幕上幻灯片开始播放两人照片,May不停地接打电话,王路坐在地上调试灯光的效果,看起来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他们在一起已经到了第十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大学、去国外读研、工作、移民,互相不曾缺席对方的生活。这整个场景让人很高兴。虽然往日消散无息,我们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却能够想到一点什么。 隔天,May和王路请我们去草原玩。浩浩荡荡的一帮人,坐着大汽车过去。天特别蓝,秋天的草地已经开始枯黄。午饭的时候,男人们全陪长辈们喝酒去了,我们则提前出了帐篷,走到远处的草地上坐着。胡湘坐在我旁边。 “我冒昧问下,后来,你和方欣宇……怎么分手了?”胡湘开口问道。 “不在一个城市了嘛,环境也不一样,很容易分手的。你也知道,我当时,又失控,又荒唐,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所以,还是别的人更适合他吧。”我说。 “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我去年有一次很偶然遇到他弟弟,他结婚了,也有了小孩,都挺好的。” “我还是为你不值,他倒好,什么都没耽误啊,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都过去了,没什么了。再后来,我有多伤心,也不见得是为他,大概还是为了自己伤心。我现在挺好的。”像是怕她不放心似的,我又说,“真的。” “当然啦。”她笑起来。 我们终于也沉默起来。几米之外,王路似乎喝多了,躺在草地上睡觉,不肯起来。May在他旁边坐着。
我想起十年前,May和王路,我和方欣宇,还有胡湘,深夜里,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草地上,王路也是这么躺着不肯起来,等着始终也没有来临的而且我如今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等的流星雨。
那时候,我生活的围城里还是一片太平盛世,我也还无须知道如何抵抗狂乱的伤心。那时候,我的宇宙尚且安定,天真而愚昧,带着一颗青春的心。
真是幸运啊,十年已经过去,相爱的人最终在一起,迷失的人似乎也翻过了围城废墟,我们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度过了各自漫长的后青春期,走到三十岁的边缘。
草原上的天空又高又蓝,不远处几匹马沉默地站着,野虫振翅,嗡嗡而过。大风穿过草原,穿过明亮的阳光,吹得人眼泪都要出来。■
作者简介:有鹿,豆瓣阅读人气作者、「ONE·一个」作者,南京大学建筑学硕士毕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