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下雨天,我就想讲故事。不知是雨水来带来的焦虑,还是湿了的大地给予了一片浩大的心空间。所以雨水做的不是剥夺,而是善意地浸润;她可能带走了那些曾经难舍难分的念想和牵绊,却也留下了焕然一新的思绪和希望。我忽然想到,身上的疾病,何尝亦不如此? 一个半月前,我不慎伤了脚踝,说起来仅仅是一个关节的暂时停运,却瞬时仿佛失去了行走的可能性,生活的内容和范围也瞬间缩小到了极其有限的程度,并且需要依靠。在家的时候,我坐在万向轮椅子上代步,我戏谑自己像绝情谷里的裘千尺。出门的时候,一开始我拄着双拐提着水壶,我打趣自己像铁拐李;后来我换了单拐,又自嘲为带着打狗棒的洪七公……然而谈笑风生只用嘴,最是易事;以往种种同样简单之事,此刻却变得异常艰难。诚然,我在期间并不缺少关怀和帮助,左邻右舍、同事朋友、亲人伙伴,始终勉励和支撑着我。但倘若这般身体的伤残是永久的,我断不能一直不迈出这个圈子,必定需要面对更多的严峻挑战,那就是真正的弱势者在社会生存中的不堪:没有速度可言,没有便捷可乘,没有寻常的眼光可视,亦没有十足的信心可持,更有甚者——无所依傍!以往对这些只是道听途说,旁观袖手,如今我竟仿佛极速地直接而深入地得到了体验,哪怕这体验还不够全面,却也已经是满满的一堂逼真的教学课。同事不经意间打趣我说:曾经那个在球场上如火箭速度般移动的身影,现在只能徐徐缓行。的确,溜走的是即兴的爆发的潜在的机能,留下的则是深沉的渐起的融汇的思忖和回味。 记得还在健步如飞的光景里,我素来喜欢穿平底布鞋,不仅有朋友戏称我像一副武功高强的样子,我还自觉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列入了“神车党”的队伍,并迷恋于开车,陶醉于驾驶的感觉。可是我偏偏伤的是右脚!(其实,即便伤了左脚,对于家有手动挡轿车,同样无力。)于是我断念作别那层铁皮外衣,或者不出门,或者换作“肉包铁”的电瓶车。然而这看似生疼的缘分幻灭,却带给了我意外的安静和格外的平静。我无需绷紧了神经拼命跻身于道路上的金戈铁马机器洪流中;也无需操心、费力、介怀交通制度上的条框限定;更无需为路上局面犯难、焦灼、情急和心里瞧瞧打小鼓;不赶时间,不争抢道,不瞪白眼,不受不明之气……一言以蔽之,我竟暂时“与世隔绝”,“与世无争”。我不知晓外面的“精彩纷呈”,任由一颗心,在表象上很小很空,变得内在里很大很深。深到底处,就是一种从容。 与从容一同到来的,还有久违的坦然和未曾谋面的淡泊。为何久违?“坦然”二字何以会离得如此遥远?因为我们在路上轻易不敢停歇,生怕技不如人,运不及人,被抛弃被遗忘。又为何不淡泊?因为淡泊很贵,是用时间和经历换来的,时间和经历,正是人生的奢侈品。但忽然间,这件奢侈品掉到了我的梦想袋里!如今人人都爱谈梦想,我一直不甚明了她究竟在梦里还是梦外,此刻却特别清晰。而与我有关的梦想,就建基于时间和经历留给我的坦然和淡泊;属于我的时间和经历,则建基于脚伤留给我的难得的停一停、放一放,看一看,写一写的机缘,还有坐下来、静下来,思考着、酝酿着的可能性。于是,长年冷冰冰挺尸在书桌上的电脑被我经常打开了;长期停工默默独处的台灯被我点亮了;长久空余阳光但无人问津的书房被我一屁股坐热了。书房里还欢洒着不间断的键盘敲击声。一段时间过去后,像是欣闻喜讯,像是突获捷报,如同醍醐灌顶,恰似灵窍顿开,我慢慢地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从恍惚模糊到清晰可见,虽如羊肠小道,却是曲径通幽。 患病之初,低落的情绪就像这砰砰脆响的雨点,打击在玻璃窗般的心房,天色灰暗而幽怨,举头也看不见明亮之意。那些一度喧闹的热烈的生活节奏和情节,就像火速消逝的流星,匆匆离去。我虽不至于落泪,也免不了唏嘘感慨。但命运最奇特的部分在于,倏忽错失的,不一定完全不留痕迹,倘若你愿意等待,愿意用心去嗅知,就能留住一些吉光片羽,待它慢慢散开了去,又是一片阔大悠远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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