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捕手丨如果岁月可回头

如果岁月可回头by: 穆熙妍
　　




那天我和一个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吃饭。他最近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抱着出来当垃圾桶的准备，听他那段不知道是第几次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的失恋故事。餐厅是我选的，是一家好久没去的寿司店。我知道他不是很爱吃生鱼片，但还是很没义气的坚持，心想就算要听一整晚的苦水，起码能有美食作为补偿。


很久不见了，我顺口问他爸爸妈妈可都好。他用不可置信的口气说：“我妈最近去了香港，你知道她去干嘛吗？”


去趟香港有什么好紧张的？于是我开玩笑回答：“干嘛？去见初恋情人？”


没想到他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不会吧……因为知道他父母都还在婚姻状态内，我在心里诅咒我的大嘴巴。还好他马上解释，是见初恋情人没错，不过不是他妈妈的（听起来好像在骂人），是他妈妈好朋友的初恋情人。

事情是这样的，我朋友的妈妈姓庄，庄妈妈的这个好朋友我也听过名字，大家都叫她丹姨。这两位阿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到现在六十几年，交情非同小可。丹姨从小家里环境不错，爸爸妈妈就她一个女儿。她对音乐很有天分和兴趣，家里就让她去读昂贵的音乐学校。五十几年前的音乐学校培养出来的女生有多么仙女也就不用提了。据庄妈妈说，丹姨白皙纤瘦，小小的脸加上大眼睛，弹起琴来，一头黑色长发像瀑布一样随着音符闪动；当时追她的男生，从高材生、运动健将到富家子……长长的队伍真不知道要排到哪里去。


偏偏这样的女孩子，会去喜欢一个和自己全无共同点的男生。


她喜欢的是从小一起长大，家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只剩志气的同班同学。外型倒是非常匹配，男生高高瘦瘦的，有股很浓的书卷气。丹姨练琴时，他往往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练完了，他帮她拿琴谱，慢慢散步送她回去。那时候风气纯朴，两个人的肩膀永远隔着几个拳头的距离。这个男生永远在离丹姨家两条街之前停下，因为怕她的家人发现。两人写的信永远没有上款，更没有署名。丹姨很是歉意，但他总是笑笑说没关系；没什么可给的人，要求的大约也不会太多。





即使是这样，丹姨的爸妈还是知道了。


激起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丹姨被勒令不准再和他见面。可是她的倔强脾气此时显露无疑，坚持自己有交友的自由，慷慨激昂的论调，就像那些她弹过的名曲一样澎湃。她说她不介意穷，粗茶淡饭也很好，只要有一架旧琴就可以了，不是Steinway也没关系。丹姨的父母，大约像所有的父母一样，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从小没吃过苦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弹琴？跟着那小子到时候连饭都没得吃，还弹琴！”


被关在家里连学校都不能去的丹姨不服输，她偷跑出去找他。两个人往往短暂见面，被发现后又要面对父母更激烈的打骂。他也不好过，家人劝他“齐大非偶”，“要门当户对”。他不了解，两个人也没有立刻要结婚，自己也不见得就一辈子穷。为什么恋爱这么单纯的事情，在其他人眼里这么复杂？


看着丹姨一天天消瘦憔悴，他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狠下心，对她说自己要离开了。丹姨不可置信，自己为了这段感情吃了多少苦，居然换来爱人的逃离。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持？


他保证会回来找她，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丹姨说要等，他摇头。


“陪伴也是爱情的一部分，没人在你身边，你会寂寞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被放弃的人，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


“既然怕我寂寞，那就陪着我啊！ ”丹姨哭了。


他没有，于是爱情跟着他离开了。


熬得死去活来的日子，换来的是父母的欣慰。两个人并没有像丹姨父母担心的那样，偷偷保持联系。丹姨继续回学校读书，毕业之后当了音乐老师。她一直很有气质，说话温柔细致，之后遇到了一个对她很好的人，也就结婚了。过去的一切，像每个人一生都会做的一场叫初恋的梦。丹姨没想到的是，当年他说他会回来，不是骗她的。





上个月，丹姨打给庄妈妈，颤抖地说：“他回来了。”


庄妈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他就是当年的那个他。毕竟上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是五十几年前的事。物换星移，丹姨早已结婚又丧偶，两个当年的小女生，现在都是祖母级的人了。


“他要干嘛？”我超紧张地问。脑袋里试图描绘这两个阿嬷在电话里讨论初恋情人的事，画面好像有点超现实。


“他要求见面，”我朋友慢条斯理地说，“他后来靠自己努力，从船员一路做上去，现在是一艘轮船的船长。”

令人吃惊的不只如此。他还和丹姨说，自己一直忘不了她。原本以为丹姨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想再打扰。直到最近辗转从老朋友那里知道，她已经丧夫，身体又弱，生活过得并不如意。他说过去他没能力，现在他可以，愿意正式结婚，从此照顾她。


“正式结婚？！”我绝不承认我的惊讶来自于六十几岁的阿嬷还有人求婚，自己还嫁不出去的这点，“该不会是诈骗集团吧？”


还好这样想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不然就显得我太腹黑了。庄妈妈也这样担心，毕竟五十几年没见到的人，谁知道现在变成怎么样。我偷偷地想，还好丹姨的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不用担心她会被带去卖肾。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阿嬷，为了“初恋情人”辗转难眠。商量后又推翻，推翻后又商量。船长长期居住在国外，最后三人决定找个中间点，在香港见面。


“结果呢？！他是不是骗子？”我整个人无比投入，已经完全忘记今天出来是为了要疗朋友的情伤了。


“不见面还好，一见面更纠结，”我朋友没好气地回答，“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当年以为是一场令人心碎的噩梦，变成真真切切的美梦，以完全没有预期的方式，王子华丽丽地回来了。





据庄阿姨说，船长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和当年没有改变太多。他拿出档案包，包括职业证明，自己在国外的房屋照片和屋契，还有一艘游艇的照片。他说欢迎丹姨和家人朋友都去玩，还笑着打趣，反正自己都等了这么多年，不差现在这一点时间。丹姨慢慢考虑，等过了所有亲友的那关都没问题了，再给他答案也没关系。女人毕竟是女人，丹姨问他，自己有没有变？这几十年，她过得并不好；疾病缠身，经济拮据，丹姨知道自己憔悴的不只是外表。


虽然老了点，王子不愧是王子，答案还是一百分。船长温柔微笑，“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年那个弹钢琴的女孩。”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经要晕过去了。什么诈骗集团卖肾的阴谋论通通丢在一边，不要说我很肯定自己六十几岁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初恋情人出现向我求婚，就算是现在这个年纪，这样的人也很难找啊！为什么我就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难道是因为我不会弹钢琴吗？我可以学啊！吃完饭我就去报名！


“这么浪漫的事，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几乎要抓住我的朋友摇晃，鲔鱼肚、生鱼片都忘了吃。


丹姨纠结的原因是，这时候，自己身边有另一个他。


这个爷爷是丹姨在先生离开后认识的。丹姨的身体不好，有慢性病，要长期吃药。这个爷爷有终身俸，拿药好像比较方便还是便宜。他常常抽时间来和丹姨说话，每周会带她去看病，几年来从不间断。虽然自己没什么钱，年纪也已垂垂老矣。但他总是带着听不太清楚的乡音和庄妈妈说，自己再怎么样也比丹姨强一点，照顾她是应该的。丹姨诚实地向船长表示，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伴侣。船长很有风度地说，很感谢有这样的人照顾她，如果是医疗问题，以后她不必担心。





于是我沉默了。这个选择未免太残酷一点，一个是风度翩翩，经过几十年前还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梦幻初恋情人；另一个身无长处但对她尽力付出，怎么选好像都有遗憾。


后来那顿晚餐吃得很潦草，我的心情已经被打乱，为一件事不关己的他人情事。


直到最近，那个朋友打给我。本来是说别的，我心里记着丹姨的事，但不愿意开口问。


“你知道丹姨后来发生什么事？”然后他自己提了。


“什么事？”我闷声回应，好奇又怕听到令人难过的答案。


“她没去，只寄给船长一封信。”我朋友回答。


“没去？为什么？”我精神一振，立刻又有点为船长难过。他曾答应她要回来，然而也真的回来了。这年头说得到做得到的男人越来越少，毕竟是难得的。


“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只有一句话：陪伴也是爱情的一部分，没人在他身边，他会寂寞的。”


虽然被放弃的人，或许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


我怕你会寂寞，我会陪着你的。

转自 张嘉佳 微信公众平台
作者：穆熙妍，新浪微博@穆熙妍Crystal

来源：毕淑敏

---